独行

这个夜晚像隧道一样，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。我深知自己迷失在山谷中是自己被自己虚幻的思想引导的结果，心中却不存丝毫的后悔——我坚信：在月落星散后的黎明的黑暗中，曙色就会从前方的雪峰背后涌起，逐渐扩散到整个天空，使夜晚混淆了的事物真象大白，使大地上的一切变得清清楚楚起来。
　　
这会儿，山谷空旷得要命。我孤零零地在没有路的地方寻找出山口，好像只是为了返回到清晨的出发点，但脚步却义无反顾地向前挪动着。月光洒满了千山万壑，一片苍茫的气象，松涛声如千万台鼓风机嗡嗡轰轰连成一片，四周的山峰恰似波浪在滚动。在正前方，在黑色的群山背后，一座雪峰含蓄在没有星星的天空，它的顶端被月光镀得比银子还明亮，宛如一只银盆倒浮在那里，而下边的部分渐渐虚没在群峰的波浪中了。只要我抬头望一眼它，心中的疑虑和恐慌就会暂时消失。它使我痴迷，使我深感到路途并不遥远，只要努力地走下去，一定会到达自己所要去的地方。
　　
在峭崖巨大的黑影里，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游荡的孤魂或小小的可怜虫，稍有风吹草动，便吓得冒出一身冷汗。猫头鹰的叫声不知是从前方哪能座山头哪棵树上发出的，在空旷的狭谷中像孩子在嘿嘿嘿地发笑，十分古怪阴森；在群峰背后，猛兽的长嚎短吟回荡不息，对人的心理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；刷刷的落叶似游魂从脚边卷过，岩缝里滴滴答答的水声和不时被秋风吹落的碎石声，使我毛发竖立，始终处于高度紧张和过分敏感的精神状态；我的脚与地面发出的磨擦声，像是有鬼魂在后面跟着；而我一直在怀疑和戒备着前面的阴黑处随时会出现一个可怕的怪物。到处都潜伏着恐怖，到处都流窜着灾难，我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意外而毁灭。
　　
可是，只要我抬头望见那座迷人的雪山，内心就充实了，浑身上下就充满了信心和勇气。近在眼前的雪山，让我走了大半个夜。我似乎是绕着一座山峰在兜圈子，而那座雪峰距我总是那么远。
　　
刚进山那阵子，我被山谷中的万千景象迷醉——那种神秘莫测的大美好像就隐含在山谷中的每一处——一条小溪哗哗哗地顺着谷底流向山外，两边密茂的灌木丛也随之翻滚而下；我沿着小溪欲上溯到它的源头，想看看它是从什么地方怎样流出来的，但是，它总是那样哗哗地流着；月亮的明镜高悬在蓝蓝的夜空，几片白云几颗星星围守在四周，使清泠泠的小溪在平静处里面又有了一重深邃的天空；溪水里洒满了灿灿发光的金粒，我一块一块地捡着布满金粒的石头，直到把手提包里不重要的东西扔掉后装得满满还不甘心——身上所有的衣袋也装满了，压得我不堪重负，气喘吁吁。我背着这些东西方走了好长一段路程，在一块巨大的平石上坐下来休息。我从衣袋里掏出几块来互相碰砸，很快手里的石头就成了一包废渣。我听说过，云母石在阳光下会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。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下，莫非是我产生了幻觉，把水中的云母当成了金子。意识到这里，我便联想到生活中的人们，每时每刻都在把一些无用的东西方往自己衣袋里装——什么金钱、地位、名声，正是这些东西方压得我们越来越喘不过气，许多人因此而累死在途中了。我内心暗暗下起了决心——扔掉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，轻装上路，才有可能到达那座冰清玉洁的雪山，才有可能获得永恒的宁静的归宿。
　　
但是，我又遇到了一些人令人迷惑的可笑事情。譬如在每个岔路口，我总是要迟疑好久——从这个山口看进去好像里面有人影，从那个山口看进去里面也有人影——在灯火闪烁之处，一些女人赤身裸体地在木板房子前走动。这些鲜艳的肉体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，使我多次忘记了自己的行程而误入了迷途。我本能地朝里面走去，但当我拐过几道弯或走过一段低洼地后，木板房子和那些女人全然消失了。这时，我想起了传说中的许多关于鬼狐的故事，便吓得赶快掉头向回返。我为自己一次次误入歧途而后悔莫及，但每次遇到这样的情景都会偏离正确的方向。也许，我所要到达的雪峰也是一个幻景，也许那里高处不胜寒，但在我心中那里无疑是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宁静。等我到达那里并回过头来观望下面的一切时，我的所有经历一定会使我迷恋，木板房子会变得真实起来，我所喜爱的正是一个猎人的女儿。
　　
——就这样，我走了整整一夜，第二天天已大亮了，我才醒了过来发现上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声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