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，为什么这么坏

我刚参加工作不久，有一天，我们的李处长对我说，小王，咱们局下属的运输公司有个孤寡老人，七十多岁，无儿无女，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；她是个老处女，一辈子没结过婚，现在两个眼睛都快瞎了，生活几乎不能自理，没有人照管，挺可怜的；你是个单身汉，下班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可干，我的意思是，你能不能经常去老人那里看看，帮老人打个水，买个药。我听了后，想都没想，说，行！

之后，我每天下班后就去帮这位老人做一些事。可是，没过多久，我们同宿舍的小刘和小宋分头问我，你听说没有，最近外面的人都说咱们大院里出现了一个活雷锋？我知道这是在讥讽我，但我没有太在乎。后来，几乎达到了满城风雨的程度。有人挖苦我说，人家是新来的大学生嘛，做点好事，好好表现一下，将来好提拔；还有的说我很幼稚，太单纯；更有的说我是神经病……当时，这些话既令我痛苦，又令我困惑——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，几乎很难承受住这样的打击；为一个孤寡老人做点事，为什么会引起如此多的非议!

这位老人解放前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女儿。老人对我说，过去，我们家过的日子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见都没见过，想都想不到。那个时候，整个**市的纺纱厂都是我家的，我们姊妹三个出门都有人跟着，不论到什么地方买东西，只要一报我父亲的名字，人家马上就会记账，不要钱。我问她怎么到新疆来的，老人说，就是为了要和我那个资本主义家庭划清界线嘛。我又问老人，你为什么这辈子不结婚？老人脸上立刻泛起了少女的羞涩，摆着两手哆哆嗦嗦地说，这个嘛，这个嘛。表示不愿意说下去。

据说，老人家曾谈过恋爱。她的男友是个国民军官。但谈着谈着，那军官最后和她那个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二妹妹结了婚。老人一气之下，独自跑到了遥远而偏僻的新疆。而那位军官和她二妹妹跑到了台湾。老人多次给我主动提起过这位军官，从她的叙述中我发现，老人对这位军官情深意切，对其二妹恨之入骨。据此我判断，老人独自来疆的真实原因应该就是婚姻问题所致。

由于她是资本家的女儿，文革中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和屈辱，受尽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磨难。据院子里其他老人回忆说，这老太太当年来时，貌美如花，扎一对小辫子，一双大花眼水灵灵的，单纯可爱，典型的南方小美女，当地很难看到。那时候，小女孩一个人住在一间破烂的土坯房子里，到了晚上，一些五大三粗的坏男人把她的窗子砸开，然后钻进去，在里面糟蹋她……后来，她三天两头挨批斗、游街，平时就在运输公司打扫厕所……

现在我看到的这位老太太，满脸皱纹，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，不停地晃动着自己的头，两只老手粗糙如枯树皮，身体很胖，有时说话哆哆嗦嗦语调含混……我简直不敢相信，也难以想象出，这样的一位老人当年是如何地漂亮如何地美丽！

对这样的一个老人，没有几个人同情，更没有人愿意帮助她。而更多是仇恨和毁灭。周围人讽刺我，挖苦我，作贱我，打击我，甚至辱骂我，其目的无非是要我离开这位老太太，要我不要再帮她。这种声音当时十分强大，大有淹没我的人品，毁灭我的前程之势。我当时没有一点社会经验，对这种来势汹汹的情况感到束手无策，孤立无援。在困惑和慌乱中我在心里不断提出这样一个问题——人，为什么这么坏？！

多年来，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。我想，老太太是资本家的女儿，而资本家是工人阶级的对立面，是工人阶级的仇敌，因此，老太太生活在工人阶级中，当然没有好日子过——这是由于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不可调和的矛盾所致。另外，老太太有文化，有教养，有气质，有风度，虽然遭受了不少磨难和摧残，但风采依旧，风骨不变。她站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，成为另类，而人类的天性是排异的、嫉妍妒艳的，所以，周围的人才要削掉她的孤傲清高和卓而不凡。而且，通过多年来的观察，我发现人类有更多的恶言恶行，远胜于这些，而人类的种种恶言恶行，根本不能用常规思维去解释，所以，我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——人，为什么这么坏？！

2015.5.12
2020年4月3日修改